榕 湖 绕过古榕树漫出的根部,中山路 数出青石路面残缺的图腾。懒洋洋的 鸟群随古语静止。故地更像你暗处的刺青 来信从未坦陈布公。黄素馨下 一片压过一片。在与很多因素平视的年纪里 常常困于感受,你和我。我们,视角被成因 悄然更换。但现在已经可以看清它们的蕊了 簇拥着的一团,泛出淡淡的黄,更多的部分 被遗忘,进一步,被丢弃。午后惯于阴霾常伴 路过白公馆,榕湖饭店,撑开摩卡的阴影
花 语 起初,爱还是观赏性的 想你了我就抬头 天空就挤满无边无际的湛蓝绣球 但你不满于此 我们的手都沾染 对方、他方的气息 需要净化空气 所以客厅里摆好海芋 那种洁白味辛,性寒,有毒 我们并不在意 直到爱最后变成需要回味的东西 需要留在齿间、舌根的馥郁 我便给你寄了一箱百合 它变质 它是固体牛奶 有多少朵洁白在兰州盛开 就有多少头奶牛在你的胃里奔腾至死 阳 台
空中叠椅 在人群中间,你展示一把椅子的每个侧面 一块空地,六片花瓷砖,四面铁网 使三百六十个旁观者围成圆形。 他们枯坐、闲谈,等待你一生中唯一的绝技 趁早上演,他们说刚刚那头老虎好看 差点把人咬死,而这个玩板凳的汉子 年纪大了点。这时你站了上去 第二把椅子十分摇晃,但并不足以坠落 这是属于学徒的高度,而你 已经是个大师了,生命中的每个支点 你全都提前找好。所以新的椅子递来
透之窗 入夏,城市熠熠生辉, 我走在它崭新的皮肤上, 生活如一把氪金MOBA*。 一只NPC猫 懒洋洋睡在我盘腿的膝间, 似乎我是可以透出 凉风的窗户。 是的,每个人都是透明的窗户。 随意而无形,折返于世界之中, 或之外,无人注意到我。 我也埋头,匆匆擦拭镜片, 陌生人便消失了,眼前模糊到 连自己都看不见。 因此城市并不拥挤, 甚至自由到可以孤独地 独占一间屋子。
当我们在一只鸽子的腹中飞过夜晚 我们的房子,立在一只古老鸽子的腹中, 寻找钥匙的时候,有盏灯永远亮着, 这里是我们的房子,餐桌上, 桌布像潮汐一样起伏,推开门,蓝色正从碗里溢出。 卧室里,加湿器还在钻一口枯井, 床单刚睡醒,它展平夜里长出的,一座座玲珑的塔, 这全自动运转的空间,它期待着我们,就像期待两个唱片机, 它期待着我们的脚步声,能让郁热的木橱柜放松下来 亲爱的,你的脚步声
烟盒教室 空气里的鱼拍打窗框 讲桌前眉毛舞动,如烟草 未干。你的心是一把参差的铅笔 散落在收割三季的稻田 那时你爬上姥爷耸起的脊背 一生最高的一座山扶你倚靠着入眠 世界爱你,于是在啼哭里显影 吐出来吐出来所有燥热的纸 覆盖考卷、汗液、英语听力,你们 是一群叶子,在光线里游 风扇,如此简朴的一条船。摆渡 在你一生唯一的渡口 有一刻你比卷烟和任何灰烬自由 ——整整一刻 世
海面艺术 船只将水面犁开一道裂痕 迸出光,古老的星群 你站在岸边,用双眼搭乘 回旋的隧道,允许自己在此刻 失踪,那些涌动的浪花 将呼吸一次次收紧,水底的海草 用温柔的摇曳,诱惑着脚踝 白鸥禁止起飞,你的瞳仁 失去所有焦点。只有 上升的气泡,不时被戳破 为你带来,心脏偶然的跳动 你仿佛与海面,交换了什么 那个凭空放置的涟漪,给你提供 归来的门,你已经站回这里 设法驯服,
枇杷术 外婆死后,院子里 她栽种的枇杷,常常在夜里起身 来到我幽凉的窗台 妈妈说,那只是树的影子 当风声像鹤站立客厅,她用扫帚 把它们统统扫出屋外 没有月光,就拉上窗帘 从此我不再聆听树叶的絮语 不信任灵魂,将运行于身外 多年后,我已经长大 “儿女安安,父母宴宴” 枇杷无关生死,在夏天 撒下它慈爱的浓荫 我们在浓荫下打牌、抽烟、吃茶 天光微颤,时间在不远处游弋 花粉
在雨霖村 十年前的雨霖村,正值壮年 他绿色的手臂,可以把我举向 柔软的云层,我的风筝线 换着针法,缝合崩裂的晚霞 月色开始掉痂,河流在清洗 乌云的伤口,矮灌木丛 像一幢违章建筑,我养的小鸭 在里面走失,夏夜,牛蛙在池塘 一遍遍喊来我的梦境。锄子挖出的 半截蚯蚓,葬身于脱钩而去的鱼腹 姐姐坐断的秋千,像钟摆摇撼不稳的星空 你的蝴蝶从窗台飞进 琥珀的身体,夜晚冰冷的外壳里
落日的话语 此刻,是时候停下了。 从一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你已经 在椅子上坐满了一整天 你不是植物,那道来自林间的阳光仿佛在说 接受我的照耀不会使你生根 你必须 移动,从一个点到另一个。 人们——不是由于听懂了落日的话语 而是落日每天在这个时刻与窗户形成的夹角 最为耀眼——抬头望向窗外 眼前一片金,像是有什么 在空白的深处,但它转瞬即逝 随后回到的世界比此前 更暗一些。这
古典时刻 漫天蝉鸣把我的迟钝筛细。天台,我们的栖身处,弓身在夜的薄纱中,是已凝固的棋局。你会同意吗,我墙边的蚂蚁?你要不要爬上腐朽的木柄?咸月光给裸露的手臂上漆。引力将倒灌并抹去一切重量,酷暑将隆起:几乎像一阵奇痒,像吸盘梦见它依恋的突触,它虚弱时蓝光的眼睛。 隐逸时刻 局部有匿名的安全。好在我咽下过你的曲线。一瞬间,灯下的电动车是锚定的黑暗。我最爱的仍是九月。我所见最英俊的少年在给鸭子拔毛
途 中 列车在暮色中疾驰。他们说 “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 那是我们从玉龙雪山的牦牛坪 拖着身体,挤进的最后一班车 旷野贫瘠,稀疏的绿在昏暗里 沉睡。我想到,保持怎样的速度 朝晨昏线驶去。人影攒动 在狭长马路的车厢内。一种 被遗忘的比喻 此时,列车穿过没有信号的隧洞 路过洱海时,太阳落进山里 那片丢失在玉龙雪山脚底的暮色 像深夜赴宴归途中的深山之旅 像故乡劳作后的沉寂
赛博爱人 水族箱的日子难忍,隔着玻璃的 爱抚,比玻璃更为透明 我以完美的范式打磨 一粒近乎水母的心 翕张 收紧 翕张 收紧 以示波器赋形虚空 ——那比拟心电的曲线颤动 泵浦一万颗火种孤独一万次跃迁 反转一万道光势一万次激荡又熄灭 拓印月的一万次盈缺 断电以后,比行星更为壮大的像素 从我颅内夜色一闪而过 我赤身裸体误入你的假面舞会 你未完成的血肉折叠 心脏的光室黯淡为寂
古 装 冬日孤高。一只黑鸦从屋檐那儿跳下来 假装没有翅膀,假装成 落花的模样。我们从 它单薄的肉体中窃走了冷的 另一种可能。而我 不再多说话,只是把粘在身子上的羽毛 轻轻抖落,像把面包屑施舍给地板 人群中我看见这个人,漠然地 坐着。穿长袍穿马褂,仿佛下一秒 就要站起来,吟几句 不怎么温暖的诗。我们湍急,我们险峻 有的人呵,多么像一根木头 有时与山勾连,有时漂浮四海 太阳
火车开往中国西 凡逃荒者皆背负乡音的笼锁, 凡客死者皆潜回故乡的院落。 ——题记 五月河水漫溯,盖过一座白房子 人们花三天两夜坐火车去阿勒泰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异乡人彬彬有礼,饥饿、瘦弱 目露寒光,他们说美妙的语言 自车门鱼贯而出,脚一沾地就活 而这片土地野性难驯 野果,野马,野的人唱野的歌 年轻男女野着爱,钻进草场 野虫在一汪水边筑巢 我是异乡人的儿子,一个野孩
路过山野 樱桃已有圆润的果子 而梨花正白着 一树梨花站成清明时节 蜷缩的植物,他们在陈旧中擦亮你 女子的荣光。但我记得 你的掌纹被熏成夜幕中闪电 你的脊骨与山峦重叠,你从黑里生出 珍珠般的泪,又归于虚无 蕨类新生的毛绒球茎 是关上的眼睛,以另一种形态 与我互为观照。我感觉到 我正在成为另一座日渐隆起的坟茔 一只瓢虫 它爬到书上 羽翼微微打开又收拢 它亮出房子里的黄鸢
攀 岩 许多石块堆在我们爬行的路上。 一条工整的碎石路,站起来就是一座山 它嶙峋的侧脸,盛满向上的足迹 把许多谷底的生命,送到了高处 也曾让那些危险的落脚点,抓不住 摇摇欲坠的人,跌回旋转的沉寂中 平常的父亲和大多数安稳的人一样 没有登山杖,岩石锤,或其他别的什么 只有单薄的手脚,在光滑的崖壁里 反复浮沉,竭尽全身气力 摸准下一次的住所。毕业,结婚 赡养和抚养。矮矮的父亲爬
小镇上流行过摩托 二零零七年,或者是二零零九年 初中辍学的,村庄里十五六岁的哥哥们 打工回来,纷纷买了摩托车 他们熟知接电线的技艺,一颗流行的灯,时代变迁的喇叭花 要有动感的音响,才好在冬季干燥的乡道上 扬起英雄背后的尘土 网络情歌也总表达直接的苦涩 “寂寞的时候可以听情歌” 小青春跳动热心脏,年华如滚动的车轮 阿新骑着摩托去拜年,喝了酒 摔破了下巴 尕强在庙会上抬起骄傲的
早春四月 春天也来到了我的小镇 来到河岸的一棵杨柳 来到风中的柳絮 来到窗外,来到每寸小麦与油菜 春天,在我的门前不肯进来 去年院子里种下的那些花 还不愿醒来 春天不肯进来,我还是给你写信 小小的字迹就像阳光照耀屋顶 这温柔的阳光啊,时常让我相信 相信你的信使已在路上 相信我们还有时辰可以相见 可我无法释然,除非真的再见你一面 再坐到你身边,再把你听见 不知不觉,春天
绿皮车上参差的森林 大多数人需借助同样的支架 为自己加冕,营养液托起孱弱的身躯 除了低垂的果实,所有的槎桠都要砍伐 所有锐利的器官也要,学会阉割自我 少数人孤立无援地站立着 他们没有拐杖,必须用双脚扎深深的根 他们笔挺的姿态,像白杨 却只有被截断的天空,和失血的风 还有一些人席地在走廊,在厕所门口 他们的身体,折叠出不可思议的弧度 像被摧折的树枝,堆积在一摊泥泞 闭上眼睛吧
葬 礼 她是在一个雪夜去世的 此时。龙头山垫高月亮 星星还没有放声大哭 祖母就被我们高高抬起,放到担架上 换了新衣裳。她睡成一根不会醒来的木头 送葬前一晚 一阵风擦过屋顶 一群人为生命唱着克哲 一张白布掩没我们和祖母的距离 一个人低垂着脸 坐在屋檐下,默不作声 喝着闷酒—— “醉酒后他放声大哭,缓缓走向死去的人……” 黎明时,我们把祖母送上山顶 她被烧为一缕青烟 雪
悯 虫 在麦场,虫啼之音比战马还要响亮,麻雀安于 一种晦暗的本分。农闲时,系小辫的稚童搬来马扎 趁着天光趋暗,修习作物的生长法。他也雅兴 大发,挽起衣袖如剥开林中薄雾;种一排 青碧稻秧,抚拐杖的老者就不再时刻收拢肺叶。 后来一粒小舟颠于波心,水中有水中的子民 他立于朦胧之地也立于微肿的纸上,或者说 他从纸中纯粹地生出,被填入斯文的形体 用澎湃的四肢对抗某种嘶吼的命运,许多次 停
纺织车间 丝与线,在机器 和一双陈旧的手之间穿梭 二者的脉络已经趋同 交错间,织就她手心 斑驳的命运线 她一再俯身,如同第一次 触摸从她身体分娩而来的 一个婴儿;机器的牙齿 一上、一下,咬合中 运行起整个车间 她的孩子成长,又回到 她的手心。胎发已然茂盛 可以编成几股秩序井然的麻花辫 包括她佝偻的背在内 轰鸣声与车间外的喧哗 交错,脚边堆叠的灰色蛇皮袋 是象征主义
一场大雨连接天空和大地 切断了妈妈的身影 我打着伞冲进雨中 树枝上下狂舞摇曳 沟渠里的泥水奔涌 早已不属我家稻田的田埂上 水滴打在衣襟上,翻飞的衣摆 像快要腐烂的果皮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静物 我慢慢靠近她 看她眼里看到的一切 雷婆岭 雷婆岭上粉色五瓣小花,张开手掌 背面深刻,唯有阳光的 白色花骨朵微微张开 仿佛墙体因缺水干涸导致的纹路 裂缝蜿蜒
一只白熊想从额尔齐斯河游到北冰洋 在湖盆底部看到大海的信息 一只白熊抵抗淡水咸水交汇的压力 浮力不稳,水团中左冲右突 一只白熊走在阿尔泰山上 人们见到,都放飞手中的鹰 人们见到不禁俯首下拜 蒙古人,突厥人,从未见过白熊 一只白熊离不开山洞 黑暗中的白熊是否是一只白熊 白熊走在夜里的黑暗中 爬过森林的黑暗,山脉的黑暗 看到一片大水,尝尝是苦的 一只白熊似乎发现大陆的内海
山中的芙蓉花开了 她们滚落下来 一场纷纷扬扬大雪 幸亏没有人看见 春天里,山峦会醉一整晚 因为月光和桂花的掉下 鸟儿惊醒了春山 秋天的夜里,在雨后的山里 我看见:明月挂在松树的间隙 泉水漫过了岩石 关于爱情,问问红豆 渭城雨是下给元二兄弟的 阳关三叠是我给他的曲子 无他 九月九日,我快马递给山东兄弟 一把茱萸,你们都错了 我的寂寞,只有一把古琴知道 我的朋友,只有
我们从科新路下班,像风一样追赶地铁 沿着扶梯,扶摇直下。重新回到一条 逼仄的小巷。清晨我们曾从这里 拥抱一颗年轻的心出发。而现在 我们锁紧门窗,将短暂的面包与世隔绝 不再去过问尘世里烟火变动的走势 我们只关心睡眠,关心胃液里 是否还有尚待消化的粮食 这是一天只属于我们灵魂的自由时光 虽满身倦意仍要在不到30平米的小房间 翻箱倒柜整理。阳台上的衣服 悬挂。有使它们接近天空的错愕
她的画笔从清水中出生如今已渐渐 鲜明,我从古老的 长街上走来,无意闯入了崭新的奇迹 她的,芳香畅美,一和阳光牵连就播撒 哑光,温柔谦虚地流通。我已走过 樱花的幼年,我走过青草的盼和 大地的藏忍。现在,我在南风以南 和世界重新对望,命运若飞鸟反光,清脆地 闪烁了一下。像树木摇晃的罅隙我感到 轻盈的力量,因为抛却了勋章所以接受任何 结果,因为摇晃在这清静而有声的季节 所以任何结果
犹豫再三, 她还是决定上楼去找他, 开启那场飞行实验。 他已偷偷试过两次,以确保降落的顺利, 她携了两朵花,玫瑰,洋牡丹,只为了 拆解它们。 飞行器滑走了,借助风的力量, 尾翼长长地拖曳, 滑行持续了几分钟。 最终不知何时停止,又坠毁在何处? 他捏着花瓣,一言不发。 他们都不懂得如何结束一件事, 可是可以等待几分钟, 用几分钟衔接下一个几分钟, 浅浅地滑行,能够接续一整
冬天,所有的温度 都被装了进来,群山 像一个个塞满的包袱 在大地上,胀痛而突兀 仿佛受孕的母体 经历着漫长的产程 春天来了,牧民们摔打皮鞭 活动生锈的手腕 密密麻麻的羊群,像一大把种子 皮鞭一响,就洒满了山间 仰躺在草地上,身后,有明显的胎动 一万声鸟鸣,组成一声清脆的啼哭 我一次次来到山上等 看春天洪水般漫过土地和村庄 麦苗已经淹没了膝盖,唯独 去年腊月,走入深山的
花瓶里零落的花 仿佛从不被应诺,一段宏大叙事的 风尘 观瞻者强加的主观,和那散漫的 心绪,以欣赏,以剥削花的价值 定义它的完美人格 这即是没有张嘴的代价 这即是沉默、枯萎,直至消亡 预演千年不变的 自我轮回,诠释花一生的客体陪衬 绽放设定好的果实 前瞻的代价,它本可以更好地 拥怀自己的一方世界 像清明逝去的花朵一样 却没那么安心燃烧于 灵魂隐去的原野
其实我们都已经认出彼此。 窄道的情人,将下午的尾巴弄脏 扬尘就一点点填入短暂的间距。 反光镜片遮拦了斜挎包的后退 又点燃那些,过分改变的皮囊 我们请求此刻的缄默,就像判官 如果一颗苹果都不曾认识,也不会 相信未来是一碗最甜口的太阳。 仿佛从未蒸熟过一个青春的毒舌,我们 会遗留多少声音的伤痕?假如这小空间 愿替我们叨扰,平凡的旅客也能 返回他最遗憾的日常 而我们必须是摄影者。
从未有谁来过 一排排绒毛般的苔绿 滑过额角。奶奶 高我半个额头,拿着几岁的梳子 嘴唇呼着热气……乳白色……冬天 扎紧头发,像是叮嘱 来年要长到这么高 不够结实的小腿,坚韧…… 我默念所有的技巧,舞蹈 那么灵活。来年 我用双手完成,头发要高高地扎 直到有一些必要的疼痛。 踩上台阶,让一双手 在每个上午习惯性地 如抚摸一些苔藓,绿草 盼望,但又不免失落 因为有什么没有替
那两棵树在人声鼎沸中被夷为平地 那些填湖造地的人,把沧海桑田 收缩至挥刀的一刹,那两棵树也不属于 我,我们,甚至我们家,不过是 生根落下 曾经,有邻居砍下它的一根树枝 天然的长凳,在皮肤的摩挲下日渐温顺。又是曾经 某邻居算来说这树挡风水 就切开它的皮,偷偷撒了一把盐,后来它的叶子疏了 枝丫细了,在所有夏天的树里 它一向单薄如春 在它们只剩下树根以前,我从未注意 这两棵杨树的
像相信知识一样相信窗户 那么多可靠的幻觉 把你带向一个并不存在的终点 邻座的人示意你合上窗帘 你扭过头,和他们从没见过的野兔 一起消失在连绵的枯草中 在此之前,我踏上过另一列火车 去往那些被电子地图覆盖的地方 此间难免布满了小插曲 从一次失望开始,不着痕迹地 销蚀掉关于风景的全部耐心 与车厢内飘浮的灰尘相反 我们脚下的铁轨,都在加速 和你相比,我的自由里 还差一只蝴蝶,
河边炎热,声音蒸腾 放学的出笼之鸟 中断大人们的工作私语 垂钓者拎着鱼桶相互打探 水鸟来回翩飞,树叶落下 声音绵长,如母亲低吟的摇篮曲 一切多么美好,日子充盈有如棉花糖 蓬松的、甜腻的,比云还要大的棉花糖 思绪是一根针,尖利而细微 扎进去,触觉是软的,可甜却在漏气 我们并不戳破 我们无法戳破
我们经过,那些不止的云 那样的一天,我们步行在河道的香樟树侧 谈论起该怎样去爱,以及告别后的生活 你说,你会先与我多年寄往的长信一一饯别 让那源于火的重回于火,当灰烬在火中翻卷 褪色着它们满身的缱绻时,你就读到了 我寄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那以全部信笺的焚灰为墨,袅袅出的无望的爱。 我们继续前行,在香樟疏落的 树荫下推进我们苍老的渐归 身上的花依次在鹤亭开裂出秋兰,和淡粉的鸢尾
绿色麦子和已有些发黄的穗 在重力的作用下 垂下身子,像我俯首一生的母亲 在田间地头时,总要 以沉默来熬过头上的霜 某某年清晨,她离开这片土地 以拆迁的名义阔别麦地 而我看到她脸颊滑过的泪珠 滴落在麦海中央 便没了踪迹。那时 她会想些什么呢?那个陪她 一起在田野间耕作多年的男人 早已长眠地下 而当她的孩子抬头时,会不会 看见她还未来得及抹平的泪痕 田垄上的母亲 田垄上
他骄傲于手指的变形 焊花烫下的伤疤 同样属于值得骄傲的部分 一生重复,习惯弧光和焊渣飞溅 夏天,焊工服会显得厚重 但这不值一提。值得说出的 也没有很多,比如他喜欢告诉孩子 “这座桥,有一部分钢梁 是爸爸焊的。”并教她一条河流的宽度 亮晶晶的眼,总让他想起年轻的自己 站在师父面前,也这样清澈、憧憬 充满干劲。退休后他常梦见旧事 想起一个冬天,雪簌簌地下 锈迹因此失去存在的意
车流比河流更耳熟能详 人声比风声更习以为常 飞速思考地球的自转周期 同整个宇宙做着对峙黑洞的戏法 我们盲目得否定香菜的味道 却无法接受不同的命运 日子追日子,追闭眼和加班的时长 生命不应被计算。上古的碑帖 缓缓记录亭台的建造 如今脚手架如蛛网,照应柏油路的漆黑 夜晚,创造了明天又隐藏了昨天 二十一世纪的落霞 依旧可以与孤鹜齐飞 可效仿夸父追日,抉择地铁和摩托车 只迎合局
好了,面朝这片磊落的风波站好 从脚下开始,陆地就俯低身子,把海水驮起来 要再见到陆地,就得南下一千里 抛开月色,也忘掉灯塔和渔火 海水每涌来一次,天上的星星就掉下一颗 用细沙锻出六跪二螯,从趾缝里遁走 我们的足印会成为一种屏障,身前 不断涌来灰身白纹的猛虎,又被遥远的太阴 一遍遍牵回。它们最终下沉 它们始终不安,连同我们一起被巨大的寂静 捕获。地球初生时的第一缕烟尘 和身后夜
人赶走阳光就去乘坐湛蓝的风 等云和气旋 编织另一个夏季 边陲屋檐下的阳台四季清凉 夜晚水就将街道淹没 你不读报,不知道海潮涌来是南方城市的归客 只好低头躲在云里 仰赖旧事翻动墨色 十八岁骑着单车赶风追雨 唯有你的沉默如棕榈,摇曳在气旋的角落 年少瞳仁清澈 有更多像素装得下盛开的暮色 来自深海的云朵缄默 听季风悼念那些繁盛的故事 日夜穿梭有如闪电,蜉蝣如梦 我们起身,就
朋友发来微信,十几分钟的视频里 暴露了我的父亲一生的技艺 他用脚步丈量着西北最后的村庄,却不曾留下 一缕足迹,供我循迹 他是一个箩儿匠,靠着继承下来的手艺 养活了一家人。他的脚下 穿着沾满泥泞的布鞋,让我瞧不清 雨落下的方向,和 细碎的条绒 我曾偷偷看见过父亲生活的秘钥 如何在刀钻下蜷曲,切割,固定,打磨 最后交付。可如今 上百斤的担子挑在肩头,生活并没有变轻 我却不停地
梨花败了,麦花开了 白雪,悄悄从高原退去,预谋下一场高寒 时间像一台老功率发电机 在大地上运转,人们承担工作 一块一块,为其装上生命色 最不想提到的是,还承担生老病死 一生在不断重逢,不断告别 有人站上山冈,成为夕阳,和荒漠相遇 有人走出村庄,成了车夫,和旅人相遇 有人不顾阻拦,长成一株股子蔓,被割草的孩子采去 漂泊不定的我,做起了流水 出了秦安,和自己相遇 在河套平原
就请你飞走吧,不用理会 我们坚硬的共识—— 它在流水的词语里饮泣, 冰冷地消散。 也别去想那顿晚餐啦, 柠檬蜡烛散发棕榈的气味,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 依旧饥饿,依旧在风里 搜索完熟的眼睛。 请飞走吧,我会向他们解释, 你如何抓住体内那道 空无的震动,并在呼吸练习中 找回飞行的本能,我会替你 向每一个读过你的人敬酒: “谢谢你们,请永远想念她。” 你捡的猫每天晚上 都会
下午两点。我在一堆文字里睡去 和我共眠的,是没有界限的另个世界 跌宕起伏会在这里找到归宿 像被抽象过后再具象化的事物 阳光把宁静带到这里,在每一片叶子上绘画 直至所有的炽热都被织进现实 这里很空阔,有足够的时间 把短暂的词句,从思想拉回到语言 也有足够的空间,将我身躯折叠出一本诗集 嗓子颤抖着疼的美,那是厚实的美 在黑夜里落下,可以掷地有声 我不想读诗,我只想读远行者背影里的
秋天的风是灰色的。眼前的蓬草 扎根于某团云,没有和我对话 没有等待时间的白化 他瞧不上这个裹紧的早晨 寂静的礼物也没有在呼唤谁 未知蝴蝶踅来踅去,飞往 喜蛛织就的集市。等待。 一些光鲜的路过退下了河 收割走失羊群近乎蓝的透明 霜降以后,我便不再拥有什么
即使做一只蝼蚁,也不能 避免住入城市,我用一生爬满 被这往来践踏的那一秒命运 数量优势让它变得低廉。我不必 为了证明我的盆质量不错而不断举起 又不断重锤在长满集市的地面之上 那样的弧度能将蚁窝捣毁 他是那样急切、那样机械 那样咬牙切齿,像是要打碎一切 贫穷的源头。回弹的作用 将他敲打进自己的肌肉和肋骨 盆底磨损的红色,在他的手茧里晕开 这样的轨迹,每一秒都名副其实的高贵
允许一个人在繁星的折叠里 产生一些无畏和阵痛 也允许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市里 收获一块麦田或是青草 城市的耳朵,旋律四散 用它轻摇的夏日中某一温度 炼化修铸每一个沉思者的翅膀 张开耳朵和张开双臂一样 心灵荒芜的人和虚伪的人一样 他们怀抱城市或被城市怀抱 他们总在夜里梦回一个村庄 收割起举手可摘的星辰 也像童年般追赶河水的心律 但醒来时,城市的耳朵依旧鲜活 自己却被搁置在村庄
从博物馆到白狼山隔着两千三百年的繁衍 祭祀完血肉之后,只留下一对鹿角 奉命在世上独处 隔着玻璃,供人观赏,仿佛死后的殊荣 盛大而且持久,没有了反抗时间的迹象 倘若此刻突然停电,突然 恢复他生前的血性,我想打破这面玻璃 放鹿归山,顺便,从霓虹中抢救出 奄奄一息的星空 可以想象,心中的图腾化作一只鹿 在星空中跳跃,绝尘,身后追着辽阔 跑累了就到小河边舔水,又低下头 嗅一嗅重瓣的
江南的景色何以使我们完全淹没? 当一截小船单调划入新城市的角落 泛于水面的快乐,我侧耳听说 名声贯耳的乐手不再用母语唱歌 回想初次的见面,是一座别墅 我们谈起衬衣上永远洗不掉的痕渍: 生命将有必为割舍的部分。 在那时我们过分迟疑 更愿意相信江南是一次梦游 当我问你:有没有一首盛世的乐曲 预知了所有废墟? 你从席间站起 表示自己是其中一节最熟悉的旋律
夜晚,一个已婚妇女追逐流萤, 上升的事业,青春期的孩子以及 负债的丈夫,就在身后跟随。 黑夜开出第一张超速的罚单, 蝙蝠首先从林子飞起,然后是 一首关于夜的咏叹调,梦呓。 月亮的光如此平等啊,不去超越 可亲的灯火和黑洞的宿命论。 光速提供一种快的概念、轮廓, 亲身试探的人对抗不可测的惊变, 光在暗中残喘,人颠覆生物钟存在。 你会为乌云过境欢呼吗,生人 该为熟睡的过客缅怀逝去
衰老如皱眉,推搡着 额头便泛起了涟漪 下一个春天猫在秋冬之后 等秋水凉透,坚硬如铁 等枯叶腐没,零落成泥 秋天才刚刚开始。外婆尚未坐定 丝瓜花还没有完成它的使命 南瓜藤叶黄肌瘦,突围需要时日 燕子低飞,从长巷子里出来 转过墙角,潜进短巷 咳嗽的长者,带着半生曲折 步履蹒跚,把低沉的呼唤递过来 潮湿的群山端坐一边,隐约中 打盹的都归属时间 外婆站起了身,满头白发浅浅 于
时间在流水线上被压扁 二维尺度上,从左到右,笔直挺进 此后,它像个黑洞般,四处吞噬着: 天寿、容颜、情感、道德、艺术…… 烈火焚烧的唯有年年依旧的墓碑 跳跃变迁的算法成为下一批拥趸 越野车可以跑得同蜗牛一样慢 长篇小说等不到完结的章节 生命尺度是那般厚实,紧致得宝贵 不曾想有一天,衰老和年少被颠倒、出生与死亡被置换 谁都能成为国度中不会衰老的主人 可按意愿把时间尺标切成碎块,
托举起时间的,未必是时针、分针 遥远又熟悉的春天,再次长满 窗外限定的天空,风吹过的树叶 阳光里练习着发声,光阴富饶的碎片 玻璃折射剔透的辉煌,有人正走出钟楼 染上红墙外丝绒的日落,我们不懂怜悯 以及慈悲,从身体取出的眼睛 如此新鲜,在前景缠绕的修辞里 看见这人来人往的路上,万物透出 大海的蓝,过去、将来 不过草木肆意的提炼,我突然间忘记 自己是怎样走过,焚烧的四季 但这样
对你的所有构想始于这一个柑橘。三分钟甜蜜 分食橘子时我们对坐,再挑取一个春天。那时 玉兰花是一定会开的。庭院也青白片片 反复拭洗后,在水里我们息声更如玉 皮质松软,业已剥去我的双眸明丽 再如同渴者,我咬上你唇,借机饮走你体内的陡峭与清凉 宇宙立下不知名的规矩:秋光后,陈皮才渐有圆镜质感 ——最适宜煮开一锅素素的水。取三两它来煲汤 而此时的我春衫不整吗?袒露一如被手掌剥开之橘
他拥有整个冬天。无穷的心 一把冷匕首颤动。泄露许多风暴 在唇边犯下错误。喃喃 窗很沉重,乌鸫扑过卷帘; 羽翼扇下他的肩头。 一炉慢香火。 寻找一幕雪。 拟韵,鸢尾的手势 几番花序寒生。在细雨里 历史早已滴落。冷水浴 一条河流失温。兵荒马乱地叙事 他听见雾中列车。词正失语
它的眼睛装着个白昼 低头就能看到镇子上人们不同的表情 女人的哀怨像是夏季的雨水 男人的汗水给衣服撒上盐 孩子们的顽皮似乎装在深邃的洞里 像树枝连着树干 它突然感到疲惫 仿佛一生都在重复与己无关的日子 这绝望的夏季漫长 空洞的眼睛连接着飞虫的心脏 叫声悠长才能听到雪的回声 每一天都有落叶和灰尘拥吻 每天依偎在树枝上或者树根旁 行人来来往往 少有人为它的凝望驻足 只有落叶
火做的水,于死灰中更生 三更…… 一粒火星的遗腹子——熟稻的绵香 把生锈的柴刀搁在青石上磋磨 体液缓渗,富含烈性的迟钝 不妨,给刀刃闻一闻火中水 便剖开树根的隐秘年华和田间野史 寒光一凛 瞥见诗中仙水中客 稻田不肯变黄 湿柴不肯起火 一场雨落了,不如说:没有根存活 还是给嗅一嗅火中水 究竟渴饮,月影窖藏的诗余,墨色晃荡 含一口月光 捞出酒魂香
望着窗外逐渐笼罩的夜色,寒冷讥讽着谁 好像秋天悄悄保留在这些身影 忽然,语境就来到冬的霜 我的朋友,你就趁着年轻,没入少人的街 脚步声似是马蹄,嗒嗒骑着江南 想你衣裳尚新鲜,凭借少年时还没忘记的 音色,骑着共享骏马 我好像见证到你的战争 它存在于某个喝酒畅快,写作轻巧的时代 宿命与一首诗的须臾环扣,刺激着 你本就简单的感官 在二十一世纪 县城大道上,睡满了陈旧,冷清 该有
姐姐说我是苍耳,或者是跟屁虫 寸步不离,咬住万千次嬉闹的背影 无孔不入,确实太缺少冒险的精神 可不经意间,我又附着于她 她不云游四方,只与狗吠作战 她演作同伴的贤妻,柔软可亲 童年里的次次冒险,像龙卷风把人轻拿轻放 是的,童年的冒险在一天内多次进行 会中弹,锃亮的弹珠被爱惜收入囊中 会染上血色般的红,状似紫葡萄的光怪陆离 他们随着精确的呼唤准时归家进餐 明月拼凑的一千零一夜各
凌晨两点,我看见一只豹子在林中漫步 在砾石路上,在麋鹿的蹄迹上 一滴滴悸动的汗珠猝不及防 正努力从与豹对峙的角斗场中逃脱 出于本能,我瞥见眼前的巨物带来的压迫 和感性的欲望:这头盘踞着龇牙的猛兽 竟允许我想象它所有部位,将那些粉饰的 禁锢的,都放逐到此刻已挂果的废墟里 没有救赎。眼前的局势的平衡不过是暂时 即使想躲也躲不过—— 豹子还未离去,周遭便响起吞咽口水的声音 就像一艘
被倦意下拉的云,往水沫的发端去 孤独偎着夕照,从海上来 西风如鼓,仿佛受教于精卫 记忆也从海上来,尽管纯真不再 但你还记得,无数美梦哑然前 你们始终并蒂,直到清醒构成一次劈开 浪一阵阵,余波变冷脚踝 是蓬莱,还是未来? 叆叇中无相无形,神似水墨留白 你终于承认,远处有个满身梧桐的男孩 正在垒砌沙丘。你只想脱离寂静 可一开口,却是“何处再生建木?”
站在立德楼,像又是第一次 观察阶梯教室外的墙体 珍珠岩,雪白的几何 在窗子上一声不响的玻璃 这几何是阳光的,是她的手掌 一个正午就会紧攥其中 鸵鸟、犀牛、响尾蛇 藏着她同样不可触摸的情感 但我是更加胆小的 因为一只振翅欲飞的孤蝉 失去手掌的勇敢 当她抚弄秋天清晨后的香气 一切像几何般可观 我立马就愿意忍受这堂课
烹制佳肴以前,我们需要漫步 用目光翻阅建筑群里 弥漫的气味,我们需要一个雨天 或者晴天,踩中涟漪,踩中 栖居于无的咸汁。从此刻出发 像是从一个关节出发,用响声 打开隐遁的筋与肉,陆地上 那些菱形的碎石,正成为 皮毛的豁口,汩汩涌出血液 涉过我们的脚踝。我们完整地切下 它最好的部位,用经过手指的风 摩挲美丽的纹理与雪花,蝉声 仍在耳边有节奏地闪动,像是为了 保证新鲜,替我们
就是这儿了,你说着 带我走入幽深的隧洞 人世在身后止步 衣角沾染的阳光像零星 微暗的火,转眼就熄灭 再往更深处 时间就失去效用 行走不必再用上双脚 无数量子纠缠的谜语 水滴般悬浮在冰凉不动的石壁 该如何走进自我身体的棺椁? 搬空这一生发痛的山水? 让水银浸透皮肉如月的光波 演奏骨骼的乐器? 走吧!离开这里 只要时间还在你血液里流淌 氧原子暗涌如震颤的花束 如凶猛奔
车行蜀地入伏,以纸笔赶赴草堂春秋 怎奈打滚八百万年已不识撇捺弯钩 只好以横平与竖直题字发肤血肉 如匏竹在下,笙箫隐于太阳神鸟啁啾 绣口轻吐府河以古刹石刻倒淌商周 如笋芽争发,城池陷于黄金面具蝉蜕 草顶白墙以赛博荧光渐变通天高塔 又如古蜀国诏书潦草,成形分合之势 将我投戎戍边,强作旧王朝的铁骑 蹄踏!宣纸折痕里页页涂改的烽火 回响渐至地壳负载万物如行车眩晕 忍将化石的活与轮转的
每当帝皇西去,匠人们就嗅探 泥土,运输附近 列阵的青石。 这是离天最近的时刻,匠人说, 一条墓道就是一条通天路。 我说,有的人只想抬头看看 天。靠近天太吃力了—— 前行的路自己铺,中途还会掉下来。 匠人不回答。依旧翻飞刻刀 复写笛伎衣摆的一根线条,越刻 越深,越陷越深,直至乐音—— 上彩贴金,从笛腔中穿越而来。 青石寒且重,生盐,聚水, 裂隙中苦咸的墨色苔藓 因此已枯萎
我不会忘记这个夜晚,在金牛区的抚琴南街 从雾里走来的朋友,我们在紫藤花下长谈 午夜的街头空无一人,却处处是人留下的痕迹 城外的土丘长满苔藓,是司马相如曾高坐的琴台 他的手总早于琴声,但那时风已经吹起了梧桐 “汝若把琴弦当作是通向他的路,脚步会不断落在 接近他的前一秒,汝无法站稳,只无奈推开门 因弹奏的是汝的绿漪,视汝为知己的他已在门外等汝” 可并非所有的琴弦都暗合着双手的对谈 比
那些年,他沉溺口技, 现实在口腔中变形。 冷卧朱床,一个盗洞 就是一场弥漫千年的雨; 大欲望来临前夕, 它曾是给幻觉称重的天平。 龙抬头后我的腿也塌了。 此刻,二十四伎乐的沉寂, 是去年被磨损,是周岁宴的鞭炮 炸开小臂内侧的红痣。 席上的长寿面,吃一口就老了。 像冷藏柜底既成的事实, 也算是对“彻底”的矫正。 我想起床下咣当作响的盒子。 又或者褪去鎏金的抬棺力士。 我
关于永陵,我们无法知道太多。 目之所及,是淌了千年的水印子。 那年代,只有廉价的印刷术, 但对于帝王墓,还需 门上铺首、饰片、泡钉, 券额红绿绘宝相花; 棺床浮雕,二十四乐伎, 红砂石像坐盘龙。 而现在,有了昂贵的印刷术。 心诚的人就这样丢下一枚纸币, 拿当代英雄取缔王的头颅。 断代史于是被墓穴的水 粘起来了。他们知道 死了的人要有立俑守护, 活着的便依赖这昂贵的印刷术
我们乘车从永陵路口下来,看见 ——有云层穿过金牛区,静静地游走天宇 博物馆门前矗立着石人、石兽,脊背上的青苔 围住想象。阳光很想托举一枚绿叶的冥想 偷偷取走我内心虚构的电闪雷鸣 风试图唤醒行走房梁的细雨,视线遁入漩涡之河 青瓦下落叶堆积,铺满的还魂草是一个悬念 一场千古注定的相遇,从战马,会飞的虎兽 进入状态。一棵松树旁,温顺的绵羊张开大角 岩石停止破裂,我仿佛听见一头古老神兽的
石像生立于神道两侧,已被植物 视为永恒。相对于生长着的 事物——千度枯荣——似乎 它们才是铁面的、不死的 神,尽管也曾被摧毁、修复 搬运,及至今日也还留有 未洗净的泥。我们 空间的碎片,从宇宙各处 汇聚于永陵,在神道中央拥挤着 像书签插入墓主的梦 相交处,也是时间的相交:拱门 尝试隔开历史与现在,而过去 滴落的水仍然潮湿我们的肩 已经抬了一千年了!力士 依旧空不出双臂。
再次把手时,庭院早已变了布景,去年 交付的山水,已修剪好了忧郁。友人, 你热衷在缟素的胃口中飞驰。就好像 年年久居南方的疏离。历史课过早地 使我们剥离躲避哀伤的权利,后退…… 水波中,搭建起草长莺飞的新旋律。 五官接近秋雨。病灶也愈来愈老了, 一去二三里后,歇过的亭台还有 几家;被典故遮掩的小径,语音从 喉舌中紧促地发声。听没听到?疑窦 丛生的园林正贴地飞行,我们寄居于 同古
扎起半干的头发,他麻利地说, 要从破损的胶片里,取出那些腐殖质: 雨滴,汗渍,并像收集 零钱一样地揣进口袋 摸出一小块生僻的云 那时候他,失眠,不吃早饭 喜欢骑车去冷落楼市里的 KTV,随便挑个伴奏,哼一下午 《双年展里的素云》。这是 她自己写的词,作的曲 你知道云色吗?他反问服务生 的同时,微微熏出的沉默 会牵动他被压进身体里 的快感。“它并不是白色的 也不亮,而是‘
秉烛,把臂,你我趁夜潜行 同游。嘴里不停吞吐词汇 诗人,帝王,老死不相往来的 名字。拐过街角 一家火锅店就是一处封国 诸像森严,行法有度 你把遍布意象的盘子推入锅底 继而捞出,陵下棱角分明的砖石 我怀疑有人长眠于此 眠于锅底,眠于两筷之间 的骸骨惨遭封喉,而另一封侯者 据此达成的王基霸业 同酒水流入杯盏中去—— 桌上万不可谈,蜀中人去楼空。 当然不必忌讳已殁的权兽,古来
让我悲伤的,阳光透过白色床单 你在阳光后面,印在床单上,另一个你 踮起脚整理最高处 像整理你自己。庄园的边缘 葡萄藤攀于栅栏,像你 略显轻盈,抖开拧紧的织物 然后,餐桌旁,烛火下,汤匙与瓷碗碰撞 回应风喊醒铜铃的声响 召唤你归来。你恐惧消逝 你正在消逝,想到这里让我悲伤 我望见你抻开自己,像一次次惩罚 我们无法从另一个身体得到解脱 薄如渗透。不被重复的生命
偏爱那样无用的败蕊,拙笨的书法 俯冲下来啄食湖水的松 我对着一池浮萍赞叹荷叶的破碎时 你正好经过,我才忍住落水的诱惑 一些清瘦的绿在逃逸,从雨点般的私语中退出 擦过风,擦过遍地的火焰,藏入你古井似的眼 石碑横斜,那些旧朝的文字错愕于今人的辨读 如有停顿则爬满了苔藓,这畸零的园子 不住杜甫,只住瘦小的李白 木质,仿佛刚从篱笆中翩然而来 笃定余生将用涂写长安的诗笔涂写山水 与他遥
空屋有它的寂静 寂静是一间空屋 建造房子的人,责任是 制作点心、晾晒衣物 相爱以及儿女成行 整理好高处的衣柜 低头是雀跃稚嫩的脸庞 脚印温暖,地砖不会长出白霜 煮出笑声,顽童不会砸破玻璃 当时间荒芜,贝尔纳·弗孔 用摄影术封存童年 琥珀之中,晚餐、摇篮、沉默人偶 在儿时的梦境排列如初 妈妈窗台的花儿落了 床单沾上薰衣草的风 在亲人缺席的那些寂静里 我也许愿,影子和影
当妈妈说起以前的金牛区 星空变成反着光的流水,倒回 我出生前的傍晚 复杂的路线不辨南北东西 许多高楼倒回平地 亲人们的声音再度响起 妈妈的长发重新黑得发亮 依然吃着火锅,靠在椅子上 许多人,用不一样的口音 等待着我 很多事物在等待未出生的我 一个夜晚夜色尚浅 土桥的医院还在附近 我想象着这一切 一个不再返还的世界 一段掩埋得不太彻底的记忆 有声的事物在诉说着: 许
黄果团围,涉渡苔色门廊 古园林的精魂乃借攀缘植物,抓摸砖石烟囱 生命总在盆中,你们千般的婀娜,要如何列锦 定格许多失修的叶,继续栖住 嬉戏。遮阳伞涂饰春的光泽,尽管让孩子看水 只是留心颠倒玻璃里,工业制品轻缓 与水草同形。你也试图掉入岸边余舟 然而缺乏醉意,一些瓮嵌在宫墙,挂满初生时吊牌 争渡,如何踏出? 撑住空气的篙,模仿堤上鸽子 跃进某条曲道。眼睛永远严苛,是最精细的窗
你站在单向街,无法掉头的转弯里 地图上标红的区域八百米 抵达这里,航程1967公里 你站在窗子里,看蜷缩着的雨 干涸到只剩蚂蚁的足迹。 三角梅,剥开房屋的躯壳 触摸一个跳起来的肢体; 立交桥在你头顶结网,夜风 在你身边滑行。空中飘浮的 玻璃碎片,折射出破冰船的流水型 你站在影像的回声里,听见冰川脚下 成都的乡音。你这样相信 云色、热带雨林、失重的银河 法国的薰衣草地里挂着
中室顶上 天青色花纹石,千年的水滴 落往低处,汇成一场 时间的洪灾。残破的棺椁 是黑暗中只身漂流的小舟 木头是另外的尸骨,也曾被你 分散地居住。疲惫的水银 无法长久地占据时间的盲区 铜铁、丝绸、玛瑙,这些随葬物 无法替你经受酸性的腐蚀 与千年的孤独。后唐灭前蜀 你的山河破碎如此时烂掉的棺室 泥土与掘墓者一同涌入,多么残忍 这是你的第二次消失,也是最后一次失去
继续往下潜,幽暗的甬道 占领全身,流入每一处灼热的骨节 和矛盾。冷峻的铜环僵卧门上 曾叩响过多少匠户的眼睛,萧条的朱漆 涂抹在磨损的时间里,独自抵御 堆积千年的威仪。青石板 躲在脚底喊疼,扛起一些远远宽于自己的风物 头顶含混的彩画面颊瘦削,被来往的呼吸 无端侵蚀,只剩最初的轮廓与嗓音 反复辨认着墓冢的血缘。成群的陶碗逼仄 而开阔,盛满了百亩园林 以及那些久埋于年轮根部的历史
画展是流动的映厅:素墨,工笔,长画幅 划清站姿的间距。我们不说话,玻璃式微 眼睛当作发声器官,人群梳过我们共同的 观察力。微妙的平衡,在此重又生发出来 但这只是暂时的。旋梯像一双暗掌,接续 递出逃脱的隧道,我们,抬头看水的圆帷 落下。长焦镜头曾让我们亲密无间,现在 近处的水幕,搭出建筑的数位核心,再远 一点。落地窗之外,是鹅蛋黄,是乖巧的 池壁向外延伸,我们足以够到午后的边界
我们从各种角度听你,石头 使你和我们始终相似,使你 始终像一个值得被信任的人。 从地下到地上,我们听见蝉 至今还在嗓音中为我们保留 一种听你的方式。听一种死 开始于千年以前,开始于你 刚眯上眼,就死于一场伴奏。 难道这蝉,真的想为你承担 复活之苦?我们围着你偷听 深居于此的旧日之王,而你 竟有二十四人,在共同宽恕 这位恨音乐者。音乐诞生于 恐惧,但你从未担心过,王 会突
那是赫拉克利特走进的河流 是他走进我的身体 而你,对我来说是不变的 划动我身体的鱼鳍 与血腥味道的狩猎 时刻发生。昨晚 我们走完潮湿的甬道 看见他死去多年的祖母 帝王、鹰的标本 在无限滑动的链条上锈蚀 接着一条河流 展开在我面前 那张嘴还没来得及 描述你透明的蝉翼—— 流动的内部向上漂浮的空气 它们质地均匀 挤压中变形 在透明的张力里,兜起你的名字 预示着无垠的